古人喜歡為自己尋一草木知己,清高儒雅,自樂其中。如林逋的梅,陶潛的菊,周生的蓮,無數隱士的蘭……
若說梅令人潔,菊令人淡,蓮令人清,蘭令人幽;若說松使人傲,柳使人柔,楓使人氣爽,梧桐使人高遠;那么竹,便是集天地靈秀山川巖骨于一身的高士,令蘇軾擊節而嘆: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
活著,就該如竹一般伶伶然,婷婷然。
再素潔的花,也仍舊是花,即使九分淡雅,也還尚存一分妖冶。
再性靈的樹,也仍舊是樹,即使七分神秀,也還吞吐著三分迂訥。
再高貴的草,也仍舊是草,即使囊之以玉篋珠匣,襯之以高山流云,它最終也逃不出草的局限。
而竹,非花非木非草。她既是紳士名淑,聳聳然濯人耳目凈人心魂;她也是柴米夫妻,入可居家出可簍娃。
人之在世,有多少可如竹一般彬彬又謙謙?
若能伴竹而立盡此一生,人該會多么豁達明理清潔無憂??此M云夢葉拍蒼天,想我之心智我之操守;看她迎風搖曳和煦溫存,思我之言行我之處世;看她虛心立節電掣不動,悟我之信仰我之堅持。
然而伴竹而立的人,又遠不止于彬彬和謙謙。竹對于人的情感正如人對于生活的喟嘆:親近而又疏遠。
親近,因為人可為竹,像她一樣婷然站立。
裹挾著霜凍的寒風嗎?無虞,我自凝碧笑傲不倒。尖銳刺耳的斧鋸的叫囂嗎?無妨,明年冰雪初融時,堅硬的土壤之下我已摩拳擦掌整裝待發。那拉不斷的,如弓一般的枝杈,正是人的臂膀,愈是強勁的摧折,便愈為她蓄積了絕地反擊的力量;那砍不盡的,如古道一般交織的根叢,正是人的意志,愈是殘酷的撻伐,便愈為她堅定了萌發的信念。
而疏遠,因為只可相伴,不可相融。
一個高潔的靈魂對另一個高潔的靈魂,除了惺惺相惜,還有仰望。疏,才可仰;遠,才可望。沒有征服和反征服、同化和反同化的硝煙,沒有自負和漠視、嫉妒和陪襯的沖突,只有腰桿、目光、蒼翠、芬芳——尊重的目光、獨立的蒼翠、爭鳴的芬芳和與生俱來的不卑不亢。
活著,本該如此。這是生命的韌性與倔犟,無論竹,還是人。
伴竹而立的人,也許會時常憶起遠古的君山,有一位橫吹竹管的湘女佇立竹下,那承載著哲思的樂音直教昆山的玉碎裂成無數驚心的雨點,飄揚于竹葉間,又隨風潛入心田。只有伴竹而立,才能領略生命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