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記憶

多年以后，站在久遠卻陌生的土地上，才發(fā)現(xiàn)那些想要刻骨銘心的青澀過去真的就煙消云散了。也許都結(jié)束了吧。

第一次見到那片油菜花田的時候，我真的害怕了，就跟媽媽把我交到傳說中很兇惡的外祖母手中時一樣的不知所措。艷麗的黃色在風(fēng)中肆意的翻滾，無休無止。我想，夜晚的時候一定鬼影婆娑。我清清楚楚的嗅到春天鄉(xiāng)間泥土的味道，和著一股腥臭，這讓我覺得惡心。還有蝴蝶，小小的，小得晶瑩剔透，低低的扇動白亮亮的翅膀，卻是一撥一撥，飛舞起來驚心動魄。她們一定是修煉了數(shù)百年的妖精，等我一步入那洶涌的黃艷艷中，就蜂擁而至吸干我身上的血液。我不喜歡連綿到天的盡頭的油菜花，不喜歡這片任油菜花連綿到盡頭的廣闊土地。

可是，小也不一樣。小也帶我來這片土地，他開心的像只唱歌的麻雀。他說：“小西，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多漂亮的油菜花呀，看它們，黃燦燦的像金子呢。”他大笑著仰頭看天陽光撒在他清亮的眼睛里。每到這時他就瞇著眼睛神秘地說：“這里是孫悟空的花果山呢。”我相信小也，所以我想啊，也許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呢。

我記得媽媽說：“小西，你乖乖的，聽外祖母的話。媽媽下次給你帶小熊娃娃。”我就高興地應(yīng)著。外祖母不像我想像中的那么恐怖。每個晚上她滅了油燈就摟著我唱著歌謠;然后，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喝熱騰騰的苦瓜羹，其實一點都不苦。過一天我就在墻上畫個冒熱氣的碗，畫了好多了，可媽媽也沒再回來。我不高興了，躲在老槐樹后邊哭，每到這時小也就跑來了。小也是我的小表哥，外祖母一點也不喜歡他，說他總搗蛋，不聽話。小也說：“小西，你不哭，哥哥帶你去個好地方。”他高興時，就晃著光光的腦袋。外祖母的村子里都用油燈，我沒見著一個電燈泡。這時，我看見小也光光的腦袋在太陽底下亮光光的像個大燈泡，我就破涕為笑天天跟著他撒丫子跑了……

星星亮起來的時候，我才小也回了家。我的身子被不知名的蟲子咬起了一大個一大個紅紅的包。外祖母一邊給我洗澡一邊嘮叨，哎呀，這是怎么啦?渾身紅疙瘩，以后別跟小也凈往樹叢子里鉆，都成野丫頭了!我只是“咯咯”地笑，潑起了澡盆里的水濺濕了外祖母的衣襟，外祖母也只有樂呵呵的笑……

那天晚上我興奮地睡不著。那油菜花田真是個好地方。小也說的不錯呢。那個亮閃閃圓溜溜的叫金龜子;綠身子細長腿兒的是螳螂稍微小些的有綠的也有灰不留秋的叫螞蚱;還有長的像青蛙的小蛤蟆和長的像蛤蟆的小青蛙……真是千奇百怪的，小也什么都知道。

外祖母說，那是怎樣的一片油菜花呢?里邊什么都有，一個個的驚喜埋伏著，等你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后來我都想那是地雷呢。外祖母說，那是怎樣一片神奇的土地呢?走也走不到盡頭。總有那么多的孩子往里鉆，從她小時侯就開始了。可那片土地上的油菜花呀，每年到的比春天還早。她原以為那下面就埋著王母娘娘的手鐲呢。我看見外祖母一說起那片油菜花田時總是像個充滿幻想的少女一樣眉飛色舞，指手畫腳，重復(fù)地用同樣的句子來形容;無話可說的時候眼神失落，一臉地意猶未盡。其實我自己也去那兒探索過了，真的什么都沒有。那片油菜花田幾乎承載了我所有的童年，只有歡笑沒有眼淚。我曾一度認為那是片只有魔法的土地，即使這個世界很普通，魔法也一定悄悄地萌發(fā)著，孕育著，最后無聲無息地爆炸。只是我錯了，多年以后看了《哈利·波特》，發(fā)現(xiàn)霍格·沃次學(xué)校教的怪誕魔法遠比我在油菜花田里的想象豐富的多。

8歲了，媽媽來接我了。我的墻上已經(jīng)有了825個碗了，至于媽媽，我都忘了她的樣貌，只記得她溫和的聲音說：“你要乖乖的哦。”現(xiàn)在連這也變了。也許她不是我的媽媽吧。她說是來接我回城上學(xué)的。我不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我只知道城里有燈泡，沒有油菜花田。可光是這樣就讓我覺得難受了。小也來送我了，我笑著跟他道別。他只說了聲“小西，再見!”

我上學(xué)了。我沒有跟著誰撒丫子亂跑。我乖乖的聽話。大家都說我是個乖巧的女孩子。學(xué)里的老師給我大朵的紅花，還有獎狀貼滿整個墻壁。媽媽說養(yǎng)我這么個女兒真有面子。

大多了我才意識到我沒有爸爸。媽媽說他死了，其實他們早就離婚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在我去外祖母的村子之前，我全都知道。

通常媽媽很忙，我不喜歡吃“外賣”，我自己做苦瓜羹，很苦。我想外祖母了，想小也了。還有那油菜花田——之前我都相信它有魔法。

夜晚的城市燈火闌珊，夜晚的鄉(xiāng)村有亮閃閃的螢火蟲。

我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打火機是新買來的，火苗很旺，風(fēng)吹不倒。高考落榜之后，什么都變了。我想我開始墮落了。媽媽有了新的丈夫，一個女人養(yǎng)我到十九歲也怪不容易的，祝她幸福吧。我覺得無處可去了，他們的幸福不是我能介入的。回到外祖母的村子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電燈泡了，外祖母正在聽收音機。她說村里有狀元了，小也考上了名牌大學(xué)，以后會帶人回來，除了那些油菜花，蓋上了高樓大廈，村里的人都住進去了。

外祖母說：“小西，你再去看看吧。”

我“嗯、嗯”的應(yīng)著。

我聽話地去了。油菜花依舊開得很旺，艷麗的黃色在風(fēng)中肆意地翻滾，無休無止。夜晚的時候會鬼影婆娑，我清清楚楚地嗅到鄉(xiāng)間泥土腥臭的惡心味道。還有蝴蝶，小小的，小的晶瑩剔透，低低地扇動著白亮的翅膀，卻是一撥一撥，飛舞起來驚心動魄。她們都是食人精髓的妖精。多年前不知不覺地迷了我的心志。

連綿到天的盡頭的油菜花，任油菜花連綿到天的盡頭的土地。這兒曾是多么的美麗妖嬈。將來她也是塊風(fēng)水寶地吧，住著衣革筆挺的像我媽媽那樣工作繁忙的人。那些人會進出小也蓋的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