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帶小魚去兒童醫院了，因為尿床。

以前為了照顧她的自尊心和我的面子，很少跟人說起她尿床的毛病。其實這毛病不輕，幾乎每晚都尿。前幾年沒當回事，覺得小孩子，大點就好了，可直到今年，6歲，馬上要上小學了，還是尿，就不得不重視了。

掛了兒童醫院的遺尿專家門診，非常難，要提前三個月才行，醫生是國內最權威的研究兒童遺尿癥的專家。

候診室門口是個病以類聚的地方，到那兒才發現，天哪，怎么全是尿床的孩子，大的都已經十幾歲了。這些孩子看上去個個聰明可愛，看不出任何異常。

大家都尿床，恥辱感盡失，家長們很自然地聊起來。說到孩子的癥狀，大概都相似，尿急，憋不住，尿量少，晚上睡眠沉，叫不醒，尿床……說到孩子尿床的苦惱，更是一致，無窮無盡地洗床單，偶爾被幼兒園老師叫到學校送褲子，開車在高速路上一聽有尿立馬心驚膽戰地往應急車道上靠，孩子越來越大，不能成天隨地小便，非常苦惱。

然后是打死也想不通，從小吃好的、用好的，為了培養他們，父母學會了十八般武藝，練就了七十二般技能，怎么就在這么基礎的事情上出了問題？

小魚是個敏感的孩子，家長們這么說的時候，她一直低著頭，我怕她難過，把她抱離了人群，在另一個角落，很寬容地安慰她：“別怕，你看這么多哥哥姐姐都尿床，一會兒看了醫生阿姨，她一定能幫你改正缺點！”

她也充滿希望：“醫生阿姨一定能把小朋友們都治好！”

只見門外的人一個個進去，又一個個出來，進去時希望滿滿，出來時垂頭喪氣，有的竟是哭著出來的。我心里一寸寸涼下來，很害怕，難道一個尿床竟成不治之癥？

下午四點多，終于輪到我們。見到醫生，我迫不及待地說病情，醫生卻開始問我們的生活起居：

“每天幾點吃晚飯？”

“7點到8點，偶爾也會九點多。”

“那孩子幾點睡覺？”

“10點以后，周末十一二點都不睡。”

“夜里上幾遍廁所？”

“一遍。”

“好叫醒嗎？”

“不好叫醒。”

“尿得多嗎？”

“不多。”

......

“我基本有個判斷了，你聽著我說啊 ，她是不是都有這些癥狀：睡覺晚，睡著后很難叫醒，睡覺容易出汗，白天尿急，憋不住尿，尿量少，偶爾便秘，脾氣急躁，注意力常常不集中？”

“是呀是呀，就是這些癥狀，到底怎么回事呢？”

“來我這兒的孩子，百分之九十都這樣，幾乎都是一個原因。我明確告訴你，你們的生活作息出了嚴重問題，孩子吃飯太晚，睡覺也太晚。一個學齡前的小孩，最重要的事就是吃飯睡覺，每天晚上最好八點半以前就睡，而你們都在十點以后，相當于孩子每天少睡兩小時。孩子嚴重缺乏睡眠，導致神經功能發育不健全，支配排尿的那條神經不工作，身體器官接收不到神經系統的指令，發育也相應延遲。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如果再這么下去，不但尿床問題解決不了，孩子的智力發育也會受影響，你看你這孩子現在挺聰明吧，但那是現在，以后就不行了。小孩長腦子長身體，全靠吃睡，你人為地剝奪她，她必然受影響。你想想，一個大人常年熬夜，都容易臉色晦暗，記憶力衰退，何況孩子？”

我驚出一身冷汗：“那怎么辦？”

“我剛才說的只是大多數孩子尿床的原因，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家族遺傳和其他特例，你要想確診是什么原因導致，就做幾項檢查，如果不是先天因素，基本靠改善作息加強訓練就能慢慢治好。”

我心里幾乎已經認定了醫生的病因診斷，但還是讓她開了檢查單子，想看看孩子的生理機能現在到底達到了什么狀態。

醫生一邊開單子一邊跟小魚說話，告訴她要早睡早起，要吃青菜，夜里記得上廁所，起不來可以定一個小鬧鐘，久而久之，形成固定的排尿規律就好了。小魚高興地說：“正好爸爸剛給我買了個新鬧鐘呢！”

醫生又給了她兩本小冊子，一本是指導孩子尿床怎么辦的，一本是記錄排尿日記的，說如果表現好，可以貼上小紅花獎勵，小魚又高喊：“正好家里有小花貼紙呢！”

她那么興高采烈，我心里卻悔恨得簡直要死掉了。

腦中迅速閃過這些年我們打斷她睡眠的各種片段——

兩個多月，我抱著她后半夜去逛家樂福；

8個月，帶著她去南方旅游，每天都很晚才回酒店；

一歲多，帶她去香山延慶跟朋友吃晚飯，她爸爸帶她去打牌到半夜；

那幾年在唐山和北京之間往來時，我經常晚上九點把她拎起來開車回北京，或者凌晨把她叫醒一起回唐山；

還有數不盡地等待爸爸加班回家一起吃飯的日子......

罄竹難書啊。

我一直以為尿床是她的原因，有時還會跟她發脾氣，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你一定要把尿床這個缺點改好！”就連剛才，我還在門口很寬容地告訴她：“沒關系，媽媽相信你的缺點一定能改好。”

然而這哪里是她的缺點？這特么全是我們的缺點啊！

我從來沒在自己身上找過原因，雖然也無數次想要改變一家人的熬夜習慣，但從沒把熬夜和尿床聯系起來。我以為熬夜只會影響長身體，卻從沒想過后果這么嚴重。

從醫院出來，小魚一直很高興，她把兩本小冊子緊緊抱在懷里，一路自言自語：“我以后多睡覺就不會尿床啦。”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她就像個在迷宮里被人指引出路的小孩子，充滿歡喜，卻對我們把她帶入迷宮這件事沒有一句怨言。

我抱起她往外走，她很著急地說：“媽媽你別抱我，我太沉了，我心疼你累！”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晚上，我把檢查結果告訴小魚爸爸，他也一臉痛悔。

他從事文字工作，白天人多事雜不好干活，常等別人下班才開啟工作模式，每天回家很晚，數年如一日。小魚特別愛爸爸，非等爸爸回家和她玩一會兒才甘心上床。

我也一樣，晚上是從九點開始的，每天坐在那兒不是看書就是寫稿。就算我全職帶她的那兩年，也從未安心照顧過她，身在曹營心在漢，想的都是如何成就自己。

我也知道晚睡對她不好，曾試圖趕她一個人去睡，可我們這邊燈火通明熱熱鬧鬧，她怎么甘心睡去？

我還一直以為沒什么大不了，甚至拿那句“生時何必多睡，死后必定長眠”來寬慰自己，枉我當了半輩子讀書人！

自打有了孩子，我已經意識到養孩子是一件很艱難的事，可還是沒把這艱難想到實處，總以為再怎么著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曾經很激憤地指導過農村親戚，說他們讓孩子天天喝飲料吃小零食不好，他們也指出我們顛倒的作息有問題，結果是雙方誰也沒聽誰的。現在，親戚的孩子因為常年拿飲料當水喝，得了一場重病，差點傾家蕩產，我的小魚因為缺乏睡眠成了尿床的小孩。

終于承認，我也是一個失敗的家長。

好家長是不以地位高低、知識多少來判斷的，養孩子拼的是大人的綜合能力。你的長處頂多給孩子錦上添花，你的短處卻可能讓孩子萬劫不復。

就像開車，只要你有毛病，早晚用最慘烈的方式教訓你。以前小魚爸爸倒車不看后視鏡，然后就撞了人，生出無數麻煩。

佛家說，孩子都是來度父母的，孩子身上的問題都是父母身上的問題。我們一生接受兩次完整的教育，一次來自于父母，一次就來自于孩子。父母的教育自上而下，形成骨干，孩子的教育自下而上，幫你剪掉父母管不了的旁枝邪杈，并且因為倒逼逆行，力道往往比父母更猛。

在養孩子的過程中不斷修正自己，是我們養育兒女的意義之一。比如睡覺問題，我媽曾無數次說過我們，甚至因此無法忍受跟我們一起生活，但我們從來不改。孩子一出問題，我們立馬決定洗心革面了。

其實沒哪個人是天生喜歡熬夜的，我小時候在農村，人們睡得都很早，我爸每天七點多就躺床上，我要是寫作業寫到九點，困得都睜不開眼睛。那時候每天早睡早起，精力也是真旺盛，記憶力超強，可以十分鐘內背完一篇古文，歷史老師講完課讓背誦，背完一個放學一個，我掃幾眼書就能背完。

可這功能后來就慢慢喪失了，仔細想想，大概就是從上大學開始喪失的，因為熬夜自大學始。后來整天以工作為由熬夜，殊不知，熬的那些夜，多少都做了無用功，如果能保住從前那個聰明的腦袋，哪需要耗費那么多時間？

現代人的生活大多黑白顛倒，我們崇尚拼搏，崇尚“人上人”，微信里每天轉來轉去的文章標題都自帶雞血三升：“我為什么那么拼”、“告訴你我為什么喜歡錢”、“二十歲女孩該干的事是什么？賺錢！”

這些文章時時刻刻向人們傳遞著一種理念，只要奮斗，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都是光榮的，卻很少有人告訴我們不眠不休會死人，會讓孩子尿床。

昨天晚上，小魚和爸爸寫了幾條家規貼在冰箱上，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早睡早起。

昨晚，一家人不到九點就躺在床上，誰也睡不著，但誰也不說話，靜謐得近乎虔誠。10點半，我聽見小魚爬起來，調了她那個小鬧鐘，她應該是想起了醫生的話，“調鬧鐘上廁所”，然后又躺下，終于睡著。

心里又一陣自責，沒誰比她自己更渴望改掉尿床的習慣吧。

她睡著了，我繼續干瞪眼，十幾年的習慣不是那么好改的。平常這正是我才思泉涌的時候，到這點兒就手癢癢，忍著！

早睡的結果是早醒，小魚五點就醒了，在屋子里躥來躥去，我給她弄了早餐，看時間還早，就走路送她上學。一路上，看著小魚歡蹦亂跳的身影，突然想到一句話：明明可以擁抱清晨，干嗎非和暗夜死磕？

也許這才是教育的根基——讓孩子成為一個優秀的人之前，先讓孩子成為一個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