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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下來后的第一句話是：“老師您得幫幫我，除了堅強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眼淚伴隨著第一個字就緩緩流出，卻沒能在最后一個字結束的時候停止。

在咨詢室見到她的那天是北京的 3 月份，天氣還很冷，她已經穿上了連衣裙，新燙的長發，眉毛和唇線畫得有些重。眼神暗淡，愁容滿面，握握手竟柔若無骨。她個子很高，有點胖，是我一直很欣賞的那種壯實、有力量的類型，可她的能量卻分明被什么遮住，被什么消耗掉了。

我說：“聽起來，你面臨很多的困難？”

她點點頭說：“是的，我的女兒 6 歲，是比較嚴重的腦癱患者，生活需要照顧；我和爸爸媽媽意見不一致，他們不讓我離開家來北京打工；我在半年前和前夫離婚了，是他背叛了我有了外遇；我現在單位工作壓力很大……哪一個都讓我受不了。”

看著她因被團團困住而渴望得到幫助的眼神，我知道需要慢慢來，問她今天最想從哪個方面開始。

她打開話匣子，說這一切都是離婚惹的禍，就從離婚開始吧。

“我是爸爸媽媽的獨生女兒，從小他們太寵愛我了，對我管得比較多，我老實、聽話，人緣好，學習成績一般。我們是中學的時候談的戀愛，他是典型的灰太狼，特別懂女孩子的心思，追我的時候很會哄我開心，我很快就被他打動了。我爸爸媽媽也很喜歡他，所以我們一到結婚年齡就結婚了。”

“他是干部家庭，公公婆婆在當地有很好的工作，家境也比較好，我們的房子也比較大。我生完孩子后，他讓我辭去工作專門在家帶孩子，后來發現女兒腦癱，走路說話都成問題，需要人長期照顧，我也就不再說上班的事情，專門照看女兒，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盡管女兒有病，但生活有條不紊地往前過，他從來也沒有嫌棄過我不掙錢，還說錢不重要，我這樣帶孩子做飯搞衛生，已經很難得了。也沒看出他嫌棄女兒，他沒提過說我們還可以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

“可他太會偽裝了，他居然瞞著我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上很久了。有一次，我突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說她太愛他、離不開他，希望我能和他離婚成全他們。我當時一定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他竟然敢欺騙我的感情，還裝得像個正人君子似的，這太傷害我的尊嚴了，我恨不得殺死他！我一查他的上網記錄，發現這人太壞了，我甚至懷疑他是雙性戀，一看他瀏覽的網站我就明白了，我以前太傻了，以為他天天上網干啥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人好惡心，即使他愿意，我也不想和他過了。我要離婚，我媽不同意，說離婚了一個人帶孩子太不容易，何況孩子還有病。可出了這種事兒不離婚我心里也難受，我沒受過什么委屈，咽不下這口氣，想來想去我決定認真地和他打一場離婚的官司。”

“我現在一想起這事兒還很難過，很后悔當初嫁給他，我這么多年依賴他習慣了，現在一個人出來遇到困難的時候竟然會特別想念他，過后我就特別恨自己這么沒出息。

“這之后，我把房子租出去，女兒由我爸媽帶著，我來到北京這家兒童福利機構工作，爸爸媽媽老了，我必須掙錢養我的女兒，為爸媽養老 ! 我來這里半年多了，以前那個生活還算自在、無憂無慮、整天窩在家里的我不見了，我現在拼得很辛苦，有點快支撐不下去的感覺，這一切都是我前夫造成的，我想起來就恨他。”

聽著她的講述，能體會到她的憤怒和抱怨，也能體會到這些情緒背后，她是個很有主見、很有力量的人。

我對她說：“你很生氣、失望，你覺得從頭到尾都是他的錯：因為他開始就是灰太狼，讓你愛上他，這是他的錯；結婚后也很照顧你，讓你依靠他也沒有機會學會獨立，這是他的錯；那時候他不需要你掙錢，現在你依靠自己的力量很辛苦，這是他的錯，是這樣嗎？”

“當然是他的錯。”她脫口而出，但隨即就停下來了，“唉！我就是不能接受他欺騙我，這不公平！”她說她特別期待那種愛一個人、一輩子式的理想愛情，她對前夫太失望了！

不過她很快承認，當初結婚是她愿意的，在家不工作是她同意的，那時的她感覺是幸福的；后來離婚是她的決心更大，出來掙錢也是她自己的決定。

慢慢地，她開始愿意承認，他的情感有了變化，她不能接受，但離婚、自立、工作其實是她自己的選擇，只是暫時還有很多的不習慣。

我說：“我看到離婚改變了你很多，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改變具體有哪些，是怎么發生的？”

她說：“我最大的一個改變是，我開始沉著、周密地做事情了。就說離婚打官司這件事兒吧，我盡管憤怒但還是很快冷靜了下來，我需要理智。我不動聲色地咨詢了好幾個人，找到所有對我有利的證據，還聘請了得力的律師幫我打贏了官司。房子、孩子歸我，他要每月給孩子撫養費。通過這件事我發現，逼到一定份兒上我是有能力的，以前只待在家里的時候以為自己除了做家務什么都不會，這之后我開始對自己有信心了。”

“我開始變得獨立、勇敢了。我出來工作是被迫的，爸爸媽媽退休了，我離婚了，孩子有病，我必須掙錢養家，我這么多年不工作了，可是我沒有人可以依靠，我必須有一份自己的工作，而且，我突然特別想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我不顧爸媽的反對來到北京，可能是因為孩子的緣故，陰差陽錯來到這家兒童福利機構，也是一個特殊兒童的教育機構，我要在這里立足下來謀求發展。”

“以前，日子還算安穩，我什么都不想，現在我變得非常有目標，我一定努力學習和實踐。我所在的這家機構有一套針對特殊兒童的系統化教育模式，我要努力掌握這套模式，更多地參加與管理、教學相關的培訓，需要的話我準備參加成人高考，我覺得我有能力成為這方面的中高層管理人員。接下來，我希望自己把這套模式推廣到我的家鄉，解放我的父母，讓我的女兒到我所在的機構，更主要的是讓家鄉更多有殘疾孩子的朋友受益。”

“當然，我有很多東西要學，比如處理人際關系適應社會，比如管理，但我愿意學習，需要什么就學什么。而且我發現我是個比較聰明的人，出來幾個月進步特別大。只是我確實很焦慮，希望自己能全方位地快速成長起來……”

她一邊回憶一邊講述，明顯地感覺到她的力量感在增強。

我說：“現在，我們在這里停頓一下，請閉上眼睛體會一下此刻你內心的感受……現在感覺怎么樣？”

她說：“離婚后我變得堅強、獨立、勇敢、沉著、努力、執著、更負責任、更愛學習、更有目標了。”然后笑了。

“再去看看之前你對前夫的怨恨、憤怒、被欺騙、受傷害以及后悔和恐懼的感受……有什么不同嗎？”我和她核對。

有淚水緩緩地從眼角流出來，她的臉色明顯變得溫暖了很多，語氣中帶著興奮：“我有點奇怪，那些感覺好像都已經很淡了，我發現自己還是很能干的，接下來的路并不好走，但我會帶著信心去迎接每一天，我更喜歡這樣的我。”

我和她的咨詢前后進行了 10 次，斷斷續續持續了 3 個月的時間，處理了她和父親、母親、女兒、同事的關系，情緒管理的問題，她的高期待、職業生涯規劃等，她一次次以眼淚的形式釋放掉負面的能量，和人建立情感的聯結，了解自己，讓目標清晰 ，一點點變得溫和而有力量。

最后，她特別感慨，說像是要翻越一座高山，她原來覺得自己是穿著高跟鞋步履維艱，現在好像換上了合身的旅游鞋和運動衣。之后的兩年多時間里，她通過各種形式告訴我她生活、工作上總體順利的進展。

為她高興之余我在想，她真正的人生導師能不能說是離婚這件事呢？因為今天的她，是她想要的狀態，而改變是從離婚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