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一種痛苦，然而還有另一種痛苦，就是你的無能為力，就算救治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置。

小雨在做產檢時，接到小舅舅的電話，家家(外婆)活檢結果出來了，直腸癌。

小雨的耳朵里嗡嗡直響，好像一下失去了聽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小舅舅說了什么，小雨腦海里只有家家的身影，等到回過神時，早已淚如雨下。

小雨是家家帶大的孩子，家家是武漢人對外婆的稱呼。

三十年前，小雨的母親難產去世，父親在地質隊工作，常年在野外勘查，只好將剛出生的小雨送到武漢家家處。

小雨出生時只有4.2斤，是家家一點點將她喂大，小雨對牛奶過敏，家家便到處托人給她買貴得要死的羊奶。

家家用她所有的愛彌補了小雨母愛的缺失，什么都給她最好的，鄰居說“外孫狗，吃了走”，舅舅，舅媽們更是抱怨家家將退休工資都花在小雨身上，對其他的孫子輩不公平。

總之，所有人都反對家家養小雨，但家家不管不顧，她像母雞護小雞一樣護著小雨，對家家來說，小雨是她唯一的女兒生命的延續。

小雨七八歲時，總愛賴在家家懷里撒嬌，說永遠要和家家在一起。

家家一邊給她扎著小辮，一邊說：“等你長大了，就不會這么說了。”

小雨就哭著說：“不會的，就算家家老了，我也要永遠和家家在一起。”

永遠能有多遠呢?

小雨13歲時，父親接她去了廣州，那時父親已經再婚，不可能再把女兒丟給岳母，也不可能帶著岳母去廣州生活。

小雨和家家分開了整整十年時間，小雨恨父親，如果不是父親再婚，她也不會離開武漢，離開家家。

大學畢業后，小雨特意簽了一家武漢的公司，后來又找了一個武漢的男朋友，她終于又回到了家家身邊。

那是小雨最幸福的時光，她和家家相依為命，每天下班回家，家家都會用銚子煨上一鍋她最愛的排骨藕湯等著她。

那撲面而來的香氣，讓小雨坐下來喝的津津有味，看著小雨，家家哭了，小雨問她為什么哭，家家說，我想你媽媽了，你和你媽媽一樣，就愛喝這藕湯。

小雨總是天真地說，能一輩子都和家家在一起就好了，家家笑了：“傻孩子，你以后要結婚，要跟自己的丈夫住一起。”

“就算結婚也要帶著家家。”小雨像個孩子，舉著手向家家保證。

很快，小雨要結婚了，未婚夫李晨并不同意將家家接過來一起住，家家是快八十歲的老太太了，對李晨來說，多一個老人就多了一個負擔，他承擔不起這樣的重任。

家家也不同意跟著小雨，她在自己的老窩里住習慣了，不喜歡動，更不想拖累小雨，小雨只好妥協。

小雨結婚那天，家家給小雨包了一個大紅包，整整五萬塊錢，小雨不肯要，家家說：“女孩子嫁人了，要有私房錢伴身。”

小雨把那些錢存進了銀行，她沒有告訴李晨，她本能地覺得，這筆錢是家家的，誰也不準打它的主意。

婚后，小雨每個周末都會去看家家，后來小雨懷孕了，行動不便，她每天給家家打電話，家家總說自己很好，小雨沒有想到，家家會生病，還是不治之癥。

小雨知道，人會老，會死，但從未想過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她還沒好好孝敬家家。

小雨連產檢也不做了，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讓李晨將她送去人民醫院。

車子經過民主路，小雨想到小時候，家家牽著她的手送她去上學的情景，眼淚又出來了，李晨伸出一只手握住她，安慰她：“別擔心，家家不會有事。”

小雨趕到醫院時嚇了一跳，家家竟然睡在走廊上，而小舅舅正在一旁玩手機斗地主。

見小雨和李晨過來，小舅舅松了一口氣說：“你們終于來了，我得回去看店了。”

小舅舅很快就走了，他甚至連家家的病情都沒有交待。

家家，他的老母親，在他眼里，竟然不如一個店面重要。

小雨有些心涼，家家有四個孩子，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小雨的媽媽是老大，其他三個兒子，除了小舅舅之外，都在外地。

小雨守在家家身邊，李晨去找醫生打聽病情，家家還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癥，看到小雨，還問她來做什么。

“家家又沒什么大病，一會打完針就回家。”家家說。

小雨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小雨不哭，哭什么，家家又沒事。”說著，家家伸出枯老的手，幫她擦去眼淚。

“嗯，等家家身體好了，以后還要給我帶小寶寶呢。”

小雨吸了吸鼻子，不敢告訴家家的病情，家家身體很虛弱，說了一會兒話就沉沉地睡去了。

李晨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告訴小雨，家家的情況很不樂觀，她這個年齡動不動手術，都可能挨不過這個冬天。

小雨又哭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小舅舅沒有給家家辦入院手續，打電話跟他商量家家住院的事情時，他竟然說：“年紀大了，也沒有什么好治的了，你們把家家送回來吧!”

小雨自然不肯送家家回家，武漢的冬天陰冷又潮濕，家家的屋子里又沒有暖氣，回家只會加重病情，在醫院住著，至少家家不會挨凍。

李晨見小雨執意要給家家辦入院手續，便說：“要不，再聽聽其他人的意見?”

小雨想其他人能有什么意見，三個舅舅但凡對家家好一點，也不會讓家家住在陰冷的小房子里過冬。

李晨又說：“他們到底是家家的兒子，你還是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比較好。”

小雨挨個給舅舅們打電話，意見竟難得的統一，他們說：“家家年紀大了，就別折騰手術了，麻藥打下去，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就讓她安靜的走吧。”

小雨氣得把電話狠狠地摔到一邊，什么叫安靜的走，不就是等死嗎?

小雨不能看著家家等死，她讓李晨去辦理入院手續，自己又跑去問醫生，醫生告訴她，直腸癌是癌癥里比較溫和以及存活率較高的一種，醫院也有八十多歲的老人做手術，并存活下來的案例，家屬積極配合治療的話，還有一線希望。

對于給家家手術這件事，李晨是持反對意見的，一是家家年紀大了，手術除了讓她多受罪，百害無一益;二是舅舅們都反對做手術，小雨如果堅持要做手術，手術費誰來出?

這些道理小雨都明白，但從李晨的嘴里說出來，她覺得分外的心寒，他不是家家帶大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和家家的感情。

“小雨，家家已經七十九歲了，現在不是你感情用事的時候。”李晨說。

“如果我都不管家家，家家就真的只能等死了。”小雨說到死字，眼淚又溢了出來。

“你不能只想著家家，家家有兒子，我們只是孫子輩，家家的事情還輪不到我們。”李晨依舊堅持自己的意見。

小雨聽明白了，人老了，在別人眼里就是累贅，舅舅們不愿意管生病的家家，因為花了錢，也不一定能救回她的命;李晨不愿意管家家，是因為家家不是他的責任。

小雨和李晨在走廊里爭執了很久，誰也沒有說服誰。但小雨沒有想到，他們的對話，家家全都聽見了，如果那個時候她能回頭，她會看到，家家眼角滑下的那一行清淚。

家家是在那個晚上，從醫院走失的。

那天小雨執意要留在醫院守夜，李晨不同意，小雨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容不得半點閃失，他把小雨送回了家，再回來時，家家已經不見了。

隔壁床的病友說，老太太打完針就走了，大家以為她只是去走廊活動活動，并沒有特意的留心。

李晨在醫院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家家，才給小雨打電話。

夫妻倆仔細查看了醫院的閉路電視，才發現家家拖著蹣跚的步子，走出了醫院。

家家能去哪里呢?

小雨想了想，也只有一個去處，那就是她自己的家。

于是，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家家的房子，房子里收拾得很干凈，小雨在家家的床上發現了厚厚一疊錢，顯然家家回來過，還特意留下了這筆錢，小雨不知道家家要做什么?

小舅舅和小舅媽趕來時，他們第一時間關心的不是家家去了哪，而是家家留下了多少錢。

小舅媽從小雨手中接過那疊錢，數了數，不到三萬塊，她咋咋舌：“老太太一個月的退休工資有三千多塊，怎么就這么一點。”

小雨聽出了小舅媽的意思，是擔心她和李晨訛了家家的錢，她沒有時間跟她理論，催促李晨去派出所報案，家家走失不到二十四小時，派出所并不給立案。

大家只好分頭去了家家經常去的地方，幾個小時候過去了，依舊沒有找到人。

小舅舅和小舅媽不愿意再找了，明天他們還要上班，這么折騰到天亮也不是個事。

凌晨兩點，小雨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這才在李晨的護送下去了家家的房子，她想家家回來，能第一時間看到她。

那一晚，小雨失眠了，閉上眼睛就是家家的身影。

家家到底去了哪里?

小雨是第二天早上接到電話，家家找到了，就在她經常鍛煉身體的公園里，只不過，人已經去了。

打電話的是公園的管理員，公園有個人工湖，家家是投湖自盡的。

掛了電話，小雨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小雨醒來時，已經在醫院，李晨說家家已經去了，讓她不要太悲傷。

小雨掙扎著從病床上下來，讓李晨帶她找家家，她這才知道家家已經送去了殯儀館。

醫生說小雨身體太虛弱，不宜過分傷心，鬧不好就要保胎，但小雨還是堅持要去送家家最后一程。

趕到殯儀館，小雨才發現家家的葬禮，辦得極其簡單，沒有花圈，沒有哀樂，只是在告別廳搭了一個簡易的靈堂。

見她進來，小舅媽就拉著小雨的手哭，這個戲精一邊哭一邊唱：“我的媽媽呀，我的好媽媽，我再也沒有媽媽了。”

李晨告訴她，家家本來可以收拾的體面一點，但是舅舅和舅媽們都不愿意多花錢，覺得人死了，花再多的錢都無濟于事了。

聽了這話，小雨難受極了。

幾個舅媽就像這世間最好的戲子，只要有客人進來，她們便互相較上了勁，看誰哭得聲音更大，好像每個人都是孝子賢孫，可是轉頭客人一走，大家又聚在一起說說笑笑，討論家家留下了多少錢，家家的房子能賣多少錢。

從殯儀館回來，小舅舅開始迫不及待地分發家家留下的子孫錢，小雨這才明白，家家去世前特意回了一趟家，留下的那一筆錢是做什么用的。

家家到死都想著家人，可她的兒子們卻做了什么?沒有一個人愿意出錢給家家治病，家家走了，他們也不愿意給家家一個像樣的葬禮。

小雨和小舅舅理論，小舅媽說：“你家家生前最不喜歡的就是麻煩別人，她會理解我們做兒女的。”

是嗎?

小雨不相信。

在舅舅舅媽們的眼里，老了家家，病了家家，是他們的累贅，他們在家家身上再也榨取不到任何的價值，所以才那么狠心的對待家家。

因為家家留下的錢和房子，舅舅舅媽們爭得不可開交，小雨不愿與他們為伍。

她走到院子里，抬頭望天空，在這清冷的冬夜里竟然看到幾顆星星。

小雨想到小時候家家告訴她，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護著自己的親人。

小雨想，家家是不是也變成了天空中最亮的一顆星。

如果家家看到了星空下這令人心寒的一幕，她會不會難過。

小雨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滿面。

小雨沒有要所謂的子孫錢，小舅媽話里有話地說：“你家家在世時最疼你，不知道背地里留了多少錢給你!”

小雨拿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親情在蠅頭小利面前竟然變得這么不堪一擊，小雨為家家感到難過。

關于家家的骨灰盛放問題，舅舅舅媽們并不愿意花錢去買墓地，他們打聽了最便宜的墓地都得要五萬塊，沒有人愿意出這筆錢。

大家商量之后，打算直接將骨灰撒到東湖，反正家家最喜歡東湖的風景，小舅媽說：“現在墓地動不動就要幾萬塊，相信媽媽是會理解我們的。”

家家的孩子們，分完了家家留下來的子孫錢，竟然不愿意給家家尋一處最后的安息之地。

小雨像一只沖出牢籠的困獸，她搶過家家的骨灰盒，帶回了家。

舅舅們可以不安置家家，小雨不能，她要帶家家回家。

小雨把家家的骨灰盒捧回家，李晨不高興了，李晨的父母也陰沉著臉，家家雖然年紀大了，但她是自盡的，他們覺得不吉利，再加上小雨快生了，怎么能把這種東西帶回家。

當著小雨的面，公公婆婆數落了她，讓她把骨灰盒送回去安葬。

李晨說：“小雨，你不要任性了，這件事情輪不到我們來管，你家家有兒子。”

小雨提出給家家買墓地，李晨覺得不可思議：“你想什么，你知道現在的墓地有多貴嗎?”

小雨當然知道，但她不能不管家家，就像她的小時候，家家從來沒有想過要拋下她，如果沒有家家，就沒有她。

可這些李晨不理解，他怕小雨腦子一熱，就拿他們的錢去給老太太買墓地。

他們剛結婚，日子過的本來就緊巴，加上馬上就有孩子了，幾萬塊錢對他們來說，不是小數目。

貧賤夫妻百事哀。

為了這塊墓地，小雨和李晨吵了整整三天，她甚至放出狠話，如果李晨不同意給家家買墓地，就離婚。

李晨也跟著賭氣說，離就離，反正這筆錢，我是不會出的。

最后，小雨用家家留給自己的五萬塊錢買了一塊墓地。

對此，李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雨和李晨分居了，她一個人挺著肚子，住進了家家的房子里，她知道，家家這唯一的老房子，用不了多久也會被賣掉，她想在這里好好觸摸一下家家留下的溫度。

這些天以來，親情和愛情在她面前展開了最勢利，也最冷漠的一面，她不知道，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有時候，她真的很希望能和家家一起走，可摸摸肚子里的小寶寶，她又舍不得。

那個晚上，小雨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家家。

家家對她說：“小雨，沒有一個人能一直陪著你的，家家也不能，因為家家老了，一定要先走的。”

“就算家家先走了，你也不要傷心，你早晚還會見到家家，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那兒等著你，所有人最后都會在一起的。”

“家家，你帶我走吧!”小雨懇求著。

家家微笑著搖頭，小雨想要抓住家家的手，可她什么也抓不住。

小雨從夢中驚醒，哭得泣不成聲，這時，手機響了，是李晨打過來的。

李晨軟軟地說：“小雨，不鬧了好嗎?家家走了，我也很難過，但是，我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要客觀，實事求是的看問題，你就說給家家買墓地這個事，我們存折里就那么點錢，我能有什么辦法，是吧;對了，今天是產檢日，我一會兒過來接你去醫院檢查，好嗎?”

小雨摸了摸肚子，小家伙動了動，小雨想，家家一定是托夢給了她，要她好好生活。

小雨站起身子，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冬日的暖陽，溫柔地照射進來，一片金光。

小雨抬頭看著天空說，家家，我們天上見!